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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写的中国学者在哈佛 文／薄小波
2000年3月23日，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博士后研究员郭申元，在离开故乡10年之后，第一次回到上海。四天后，这位年仅29岁的杰出科学家在故乡辞世。 郭申元的辞世，首先在为数并不多的一些了解他所做的研究工作以及他本人情况的朋友中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用他在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导师、国际著名的DNA研究专家查尔斯.理查森教授的话来说：“这位年轻人所作出的贡献，要远远超出比他活得更长的人�！� 郭申元1970年6月12日出生于上海，父亲是一位富含学养的学者、某著名出版社的负责人，母亲是上海医科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的主管药剂师。 最早让郭申元体现出科学家素质的是他有关蟑螂的研究。小学五年级，当他发现老房子里蟑螂很多时，不知哪本书上所说的“蟑螂是恐龙时代的生物”，引发了他对蟑螂的兴趣。他开始捕捉和研究蟑螂，让父亲吃惊的是，孩子竟然坚持了4年的寒暑假，而且不仅在自己家里捉，外婆家、舅舅家、阿姨家，都成了他的蟑螂研究实验室。通过捕杀蟑螂计算它们每年的增长率，他分析了蟑螂迅速繁殖的生理和社会因素，年仅16岁就撰写了一篇题为《上海的蟑螂数量将与纽约不相上下》的论文，并发表在1988年3月的《自然与人》杂志上。 郭申元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也非常好,中学毕业前夕,父母曾对孩子的人生方向有过一番争论，父亲希望他学文科，学医出身的母亲希望他读医科大学。最后，母亲的影响稍占了上风，1988年，郭申元被上海著名的重点中学--上海中学保送至复旦大学生物化学系深造。 在复旦，郭申元仅学习了两年时间，以优异的专业成绩和英语成绩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生物化学专业录取。 1990年10月，郭申元用自己在大学课余时间编译的《美国人养生五百忌》一书赚得的稿费买了机票，怀揣着父母省吃俭用赚下的3000美金，开始了他在美国的学业和科学研究。 1992年，郭申元以全“A”成绩毕业，他出国后的第一个成绩就是获得了“全美优秀生”称号。 1995年3月，郭申元获生物化学硕士学位并顺利通过俄亥俄州立大学博士资格试成为博士候选人。正是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他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他的研究方向是DNA主要构成物质的合成与复制，这与美国正在进行的防癌、抗癌药物的研制直接相关。他的博士论文大纲获专家们的高度评价，被认为体现了在DNA研究领域内的新思路和巨大潜力。 他写信告诉父母，自己已决定选择抗癌研究这高难度的基础理论研究。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一个能快出成果或马上能产生经济效益的领域，因此他索性要求父母断了希望前途无量的儿子在经济上可能对这个家有所回报的念头，他对妈妈说：“妈，你们不要希望儿子在美国赚钱�！� 一辈子和癌症病人打交道的妈妈知道，自己的儿子从小就有一颗热爱人类的博大的爱心，也许正是自己无意间往家中带回的人类与癌症搏斗的信息，使孩子深深体会到癌症是人类最凶恶的敌人，从而促使他要加入人类征服癌症的最后决战。当妈妈年复一年地在肿瘤病房目睹癌魔施虐时，儿子却和一批世界上最杰出的科学家一起日日夜夜在实验室奋战，运用人类的最高智慧，寻求癌症发生的机理，为锻造制服癌细胞的武器指明方向。 近年来，一批世界顶尖的科学家，正在为深入了解DNA复制过程中的各个步骤而不懈地努力。因为，只有真正了解了这些过程，才有可能研究出控制癌症等反常过程的治疗方案。 1998年3月，郭申元以他的题为《蛋白质结构以及dAK与dGK组合差异及其结构基础》的论文获得美国生物化学博士学位。这篇论文得到了导师及国际同行如下的评价：“郭申元在DNA重组方法、蛋白质化学以及酶的机制等领域内具有极高的专业水平，由他设计并进行的实验具有极大的创新性。他在这一方面的研究是对癌症及其他恶性疾病进行化疗成功与否的关键。郭申元在提出细菌酶的结构模式的过程中始终起着关键性的作用，由他提出的基因组合技术独具创新性。因此我们深信郭博士是一位非常杰出的科学家。他定将为人体抗癌研究作出重大贡献。” 在完成博士论文的最后一年，郭申元的妈妈特意请了一年的事假，赴美为儿子料理生活。妈妈回忆说：“申元他不讲究吃、不讲究穿，只是全身心地投身科研。有时，深夜里二、三点钟他突然会从床上爬起来，说是灵感来了，要到实验室去。我说你难道不能等天亮再去吗？他说妈妈你不知道，这种灵感稍纵即逝，也许睡一觉后就没有了。当时实验室离家有5分钟的车程，但申元却不肯开车去，他说夜已经深了，发动车辆会吵醒邻居，他总是在深夜步行半个多小时至实验室，在夜风中整理自己的灵感。” 郭申元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博士导师爱佛斯(DAVIDIVES)教授，非常喜爱这位来自中国的学生。老教授给郭的父母写信说：
“在实验室里，他快乐的天性和友善使每一天都变得明媚。作为我退休前的关门弟子，申元在我的心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 “认识申元有十年了，我爱他如自己的儿子。” 爱佛斯教授的这位“爱子”，因在生化领域内的杰出成就，同时被美国多所大学邀请开展博士后研究。最后，郭申元选中了哈佛大学医学院分子生物化学系。他以其扎实的基因学和酶学的功底以及娴熟的基因工程实验技术，加盟美国著名分子生物学、美国科学院院士、哈佛大学医学院终身教授理查森(CHARLS.RICHARDSON)的实验室，从事博士后研究。 在理查森实验室，郭申元探索的是DNA复制过程中最重要的几种酶的作用机制以及基因蛋白质在复制过程中的相互作用方式等基本原理。在今天对基因的结构已有相当认识，而对基因的功能及表达机理知之不深的情况下，这是一个极富挑战性又相当难度的基础科学研究课题。 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内，郭申元就攻克了实验室中几年来不能解决的难题，他鉴定出了起到DNA解旋酶功能的蛋白质部份，并直接导致了对这种酶的结构的测定。 “这是科学家首次揭示这类解旋酶的结构。郭博士的名字将永远与这一独特的贡献连在一起。而且他的工作将为其他科学家继续研究这一重要蛋白质提供指路方向�！崩聿樯淌谠谛锤改傅男胖姓庋兰邸� 郭申元受人瞩目的研究成果，两篇已发表在世界顶尖杂志《细胞》和生物化学领域中最高杂志《生物化学学报》上，一篇即将发表在最权威的《美国科学院学报》上。 就在记者采写本稿期间，6月26日，科学家们宣布了他们已基本完成了人类基因组草图的绘制工作，即已测定了位于人类23对染色体之上的遗传物质脱氧核糖核酸(DNA)中30多亿对咸基的排列顺序，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读出了“生命之书”。 这一轰动世界的重大科学事件，标志着科学研究在21世纪已进入了基因时代，破译遗传密码注定将引发医学领域一场深刻的革命。领导基因测定的科学家们指出，他们目前向世人公布的工作只是好比把一架波音777飞机的10万多个零件清单列出来，但这一清单并不告诉你如何组装，也没有告诉你飞机是如何飞起来的。接下来，科学家将研制出新技术和新设备来弄清“飞机是如何飞起来的”。 而曾让郭申元呕心沥血的研究工作，正与“弄清飞机如何飞起来”有着密切的联系。 到哈佛不久，郭申元认识了在田纳西州攻读工商管理的中国女留学生欣欣，不到一年的短短接触，使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知音”，于是他们马上订婚、结婚。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美好！ 欣欣说：“在过去的一年内，与他相伴，看到他是一个多么勤劳、刻苦、多么上进的人！去年夏天暑期，我从田纳西来到波士顿，那年波士顿高温是百年不遇，他每天早晨出门去实验室，我在家做饭菜，装两个饭盒，中午12点给他送到实验室，那就是他的中饭和晚饭。那时我在三楼的图书馆看书，他就在楼下做实验，整理数据。当我催促他吃饭、回家时，他总是说：等一等，再过一个小时，再过一个小时�！媸俏蒲Ф娜�！当他到哈佛之后的第一篇论文在JBC(《生物化学学报》)发表之后，他告诉的第一个人就是我，我们当时真是欣喜若狂�。≌庵�，第二篇论文又在CELL(《细胞》)上发表，老板(理查森教授)对他为整个实验室工作的进展所作的贡献赞赏有加，我说现在你总可歇一歇，给自己放个假了吧�？伤此滴沂笛橛秩〉昧诵碌某晒�，这些数据又可以写成第三、第四篇论文。但谁料到命运是这样无情……” 去年12月中旬，郭申元在和上海的父亲通电话时，父亲在话筒里听到儿子在不断地咳嗽。当时郭申元说，不要紧，可能是感冒了。当他连续咳嗽两周后，实验室的同事和老板强迫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去检查一下身体。就在圣诞节前夜，郭申元被诊断出肝部长有恶性肿瘤，肿瘤压迫到肺部，才使得他终日咳嗽不止。 整个圣诞节，埋查森教授没有心思过节，他竭尽全力，亲自为自己的爱徒联系哈佛医学院最好的附属医院做手术，亲自安排美国最好的肝癌、肝外科专家会诊，亲自给哈佛大学癌症研究所所长打电话，要求加入最新的抗癌药物临床试验。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郭申元的生命太有价值了，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失去一位优秀的科学家和未来的教授。 今年1月3日，哈佛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为郭申元做了手术，他的肝脏被切除了80%。在熟知的老对手癌症面前，郭申元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动手术时，他的父母在休息室里可以听见他和医生谈笑风生。医生说：“我已休息了一个礼拜，他是圣诞节后的第一个病人�！惫暝ψ潘担骸拔乙沧龊昧顺浞值淖急浮！� 或许是意识到在与癌症的赛跑中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手术后仅10天，郭申元就回家恢复了工作，他让欣欣帮他拿来手提电脑以便整理研究资料，因为他正在准备的一篇论文将要对解旋酶的结构细节进行直接描述，这是别人无法取代的工作，他要和老对手抢夺最后的时间。 他对陪伴在身边的父母说，他觉得自己状况不错，让母亲扶着他到实验室去。一天，当妈妈看到他手捂肝区倚靠着墙壁时，忧心如焚上前询问，儿子却装着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对妈妈说：“不要紧，我只是借借力，借借力。”又有一天，郭申元在去实验室路上忽感不适，连忙下车，一下车就晕倒在地，司机见状，急忙将他扶起。郭申元苏醒后，又走进了实验室。 3月23日，病情恶化的郭申元回到了上海。他表示，“我要死在中国”，这是他阔别祖国在异国他乡奋斗10年而不归、日积月累的对故乡对亲人的深爱的最终爆发。当飞机在浦东国际机场降落时，他惊讶于上海的变化。四天后，3月27日，年轻的郭申元博士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郭申元的父亲告诉记者，他们家并没有什么癌症遗传病史，申元的爷爷活到了95岁，他的外婆现在身体也十分健朗。申元患上绝症，是与他在科学事业上过于忘我地投入紧密相关的。 在美国的实验室里，郭申元经常是干到深夜两三点才回家，睡眠时间实在太少。在美国探亲的妈妈曾关切地要他早点回家，郭申元这样回答妈妈：“我回来早了，就说明我的实验失败了；我回家晚就说明我的实验在继续，就有成功的希望，妈妈，你希望我早点回家还是晚点回家。” 在得知儿子得了癌症后，悲痛的母亲从牙缝里吐出了四个字：“积劳成疾�！� 对儿子的天性早有所察知的父亲，还是在儿子出国前夕就曾特意用篆书为他写了两条字幅，一幅是“适者寿”，希望儿子明白万事还须适可而止方能久远的道理：一幅是“乐而成”，鼓励儿子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获得真正的成功。这六个字并不是什么典籍里的话，而是这位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很深造诣的父亲根据自己多年的人生体验总结出来的箴言。 那位视郭申元为自己儿子的美国博士导师爱佛斯教授，在得知郭申元死于癌症后，写信给远在中国的郭申元的父母，信的最后是这样几句话：“我相信上帝让申元和我们在一起度过这段时光，自有他的深意，而且，上帝的意图正逐步显现，尽管我们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能结识这样一位优秀的青年，可谓三生有幸�！薄 �
他的贡献远超过比他活得长的人 郭申元的家人和朋友们： 怀着悲痛的心情，对于我的朋友和科研伙伴郭申元博士的辞世，致以最深切的吊慰。他的离去深深震动了实验室里所有的朋友，因为科学界失去了一位真正优秀和杰出的科学家。值此悲痛的时刻，我想与你们共同追忆，在相对短暂的时期内，我所有幸了解的郭申元博士。 我第一次见到郭博士是三年前，确切地说，是1997年4月24日，当时他来访问我在哈佛医学院的实验室，寻求在我的课题组继续从事他的研究的可能性。那时，他刚刚完成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博士学位。郭博士当时的研究重点是一种键酶。它参与合成遗传物质脱氧核糖核酸(DNA)。对这种关键酶的研究，可以使一种新药的制成变为可能，该药可以抑制癌细胞内DNA的活性，从而停止或减慢其失控的合成。他的博士论文导师DAVID H.IVES教授，自豪地向我介绍说，他为郭博士在科研中的贡献而深感骄傲，还向我介绍郭博士的高尚人品、开朗的性格，以及他在医药学方面所具有的无量前途。 刚来到哈佛医学院，郭博士的工作以及他与实验室其他成员的合作便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对行外人讲述基础研究中的欣喜与激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涉及很多陌生的专业词汇。尽管如此，该我试着从某一角度，来解释郭博士的工作，以此说明他所作出的重大贡献。我过去三十五年的研究，主要是研究遗传物质脱氧核糖核酸(DNA)复制过程中涉及的基本机制。DNA的复制过程是机体细胞的染色体忠实复制的基础，这样遗传信息便可以完整地传到下一代细胞。为了完成这一过程，机体形成蛋白质复合物，相互作用以协调DNA复制中的各个步骤。只有深入了解这些过程，才有可能研究出控制癌症等反常过程的治疗方案。 郭博士从事的工作主要是研究DNA解旋酶的作用机制，这是上述复制过程的重要组成部份。DNA解旋酶负责解开DNA双螺旋，在诸如DNA复制、重组和修复等关键过程中做准备，郭博士的一部份成果已经被国际两大权威生化杂志《生物化学学报》和《细胞》所刊登。郭博士的研究工作对于生命科学界，是一个巨大贡献。因为他鉴定出了起到解旋酶功能的蛋白质部份。该发现导致了解旋酶晶体的制备以及其三维结构的测定，这是科学家首次揭示这类解旋酶的结构。作为结果，郭博士的名字将永远与这一独特的贡献连在一起，而且他的工作将为其他科学家继续这一重要蛋白质提供指路方向。在郭博士手术期间，他正在准备另一篇论文，对解旋酶的结构细节进行直接描述，对于该研究，他起了重要作用。 我们将把郭博士作为朋友和科研伙伴永记心中。他的幽默感，他对别人工作表现的兴趣，以及他的温和与友善将不会被忘记。他总是乐于帮助实验室里向他请教的同事，而且是尽心尽力。当他的病情恶化后，他还以极大的毅力继续从事实验工作，保持自己的尊严，鼓舞着他所有的同事们。 郭博士的过早逝世，令人痛惜，但是他所作出的贡献要远远超出比他活得更长的人。 忠诚的理查森CHARLS C.RICHARDSON (摘自《新民周刊》2000.27) |
29岁就要直面死神，他却微笑着对妈妈说：“妈妈，我从来没有浪费过一分钟，我很开心，我活得实实在在……”
“申元是来我实验室工作的最优秀的博士之一，我曾想过他成为教授的那一天。他在沟通上的天赋和科研中的远见是非同寻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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